20、第二十章(1/2)

夜色朦胧。

飞鸟依旧在忘尘阁来回,云霄之中有鹤唳之声,冷风过窗。

月光映了进来,只能照见烧到一半的残烛,见到散落在地面上的棋谱和药瓶,棋谱折了页,也翻乱了,药瓶没塞进,丹药滚落了出来。

夜凉如水,月色渗进窗棂之内,有一股极淡的温柔。

一直到次日晌午,江远寒才头痛欲裂地清醒过来。他睁开眼,望着忘尘阁制式相同的穹顶,呆了很久。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来着?

他把双修秘药当糖豆吃了,然后缠着小师叔跟他撒娇……再之后,小师叔……

江远寒脑子里像被泼了一盆凉水,直接冰得麻木了。他记忆里只有李承霜落在眼角的轻吻,简直温柔得无以复加,把他哄得晕晕乎乎的。

可这并不能磨灭事实。

江远寒的魔族自信被打击的体无完肤,直魔癌一夜痊愈,猛1理想当场梦碎。他至今还回不过神来,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冷静了一下午。

江远寒想哭又哭不出来,不知道这时候是该委屈死好,还是该回味小师叔的温柔好。

就在他发呆的这段时间里,坐在一旁的李承霜刚刚把药膏取出来。他衣冠整齐,仍旧冰清玉洁得像朵高岭之花,君子其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江远寒却有点头皮发麻,什么圣人之心,都是吹牛的,这人对他凶起来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松懈,只不过用那些柔情和安抚来稳住自己。

小狐狸也不能后退,后退更没面子,强撑着面无表情,抬眸看着他。

李承霜垂眸打开药膏的盒子,看着跟一尘不染的天仙似的。

他听到江远寒问了一句:“你体温好低。”

“我生于霜降,修习太上大道,清净寡欲,道体本来就凉。”

“不一样。”江远寒思考道,“我爹爹是冰雪道体,你的体温居然跟他差不多……”

李承霜很有自控力地没去细问对方的“爹爹”,他知道小狐狸不会说的,对方待自己,虽有真心,可是到底是何种真心,是哪种喜欢,他也说不清。

可能对方也并不懂得。不过,有几分真心,已经很足够了,他并不贪婪,能体会到这一点,李承霜已经犹为心安。

江远寒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改口道:“你的体温,像冷血动物。”

他说完也觉得好笑,小师叔待人和善,怎么可能像冷血动物?于是又补救:“但我如果热一点,你也会跟着热起来。”

这话说得到对。江远寒的体温越高,拥抱时就把对方也一样地焐热了。

而魔族本身就燥热,只不过他这不是真身,才没有那么严重。但因为双修丹药的影响,也明显超出一些正常温度了。

李承霜听了这句话,莫名地有一点不好意思。他高洁得太久了,只是撞到这只小狐狸,就猛地坠入泥潭里。

他有些分神,药膏从指间化开都忘了,被对方轻轻踢了一下手臂,才收回了手,把一切都处理好。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江远寒就觉得自己被他撩拨了个遍。他盯着小师叔看了半天,目光路过对方脖颈上那些遮掩不住的痕迹,忽然道:“我会好好学的。”

李承霜:“……?”

“总有一天能翻身。男人嘛,需要成长。”自以为踹开了成年人世界大门的江远寒小朋友,信誓旦旦地道,“只要磨练技术,我也能拥有小师叔!”

对方面色不改地问:“这样不算是拥有我吗?”

江远寒一时语塞,为难地想了很久,嘀嘀咕咕地道:“……好像有道理,但是……”

李承霜安静无声地看着他,体贴温柔地给这位长见识的小朋友倒茶,心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个想法流窜而过时,他的神经都是冰凉的,眸光瞬息间散发出强烈的妖性。

总有一天能翻身?

没有这一天。

————

两人在忘尘阁中留了几日,随后靳温书实在挽留不住,就只能让他们离开了。这几天他跟李承霜下棋手谈,看着他跟那个带着面具的弟子甜腻得让人牙疼的日常,已经跟玉霄神初步熟悉了。

只不过李承霜除了对那个弟子,另外对谁都是淡淡的。那个叫“莫知”的小朋友似乎并不太喜欢玄剑派的道袍,而是更喜欢穿红衣服。鲜红色,一片艳烈地出现在眼前时,像一团火焰。

特别是面具下的唇,自从他送了那两瓶双修丹药之后,他的唇就时常红润润的,像是被舔咬得多了的模样。

挺招人的。靳温书有点放空思绪地想。

但李承霜的警惕性实在太强。这个正人君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糊弄,对方有一种比毒蛇还敏锐的直觉,每次靳温书的目光落过去的时候,都觉得芒刺在背。

但其实靳温书也并不想做什么,只觉得看起来那个弟子很是热情,像一只馋嘴的小猫咪。

等送走了两人之后,青衣道修坐在一瓶剪短了的花枝前写传讯内容,一旁出现了一个静立的身影。

“说吧。”靳温书低眉写字,没有抬头,“李承霜为什么是和伴侣前来,他不代表玄剑派?”

“玄剑派出了些事。”来人毕恭毕敬地回答,“玄剑派派人去请了常魔君救助渺云山,随后常魔君又去了望归岛,但中途发生了些不愉快,玉霄神是跟持戒人一同离开的。”

靳温书停下笔尖,沉思了片刻,道:“我记得修习太上之道,是不能对人有所偏爱的。听说在其他的大千世界里,就有一位修习太上之道的大能,因为对另一个修士暗生情愫,情难自拔,才不得不自残分魂,惹得天下动荡。”

“是的。”对方道,“或许玉霄神只是玩玩,没有真的动心。”

靳温书瞥了他一眼,嗤笑了声:“你以为我留他是为了什么?我看得出,李承霜一定用心了。”

“可是……”

“可是扶象道人与凌波道人把他当玄剑派的命根子,看得比眼珠子还紧。他们怎么允许。”靳温书说到这里,神思忽然一动,喃喃道,“对,他们怎么允许。”

他顿了顿,重新拿起一份传讯玉简,加持了灵力的笔尖在上面刻下字迹:“想必矛盾就是因此而生的。扶象道人还不知道玉霄神已然红鸾星动了吧。”

另一人犹豫片刻,问:“阁主何必对付李承霜,要是没有了他,跟灵鹿道人的一战……”

“那一战真的指望这些年轻人吗?”靳温书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哪个老妖怪不盯着这件事,忘尘阁的商议,只是明面上而已。有些人把这件事想得太天真了。你这么多年,真是毫无寸进。”

“而且,”他继续道,“我也不想杀他。我不过是让他的心乱一乱,别妨碍我操控那帮蠢货罢了……这帮三言两语就能被左右心智的废物,还得帮我寻找寒渊魔君的下落呢。”

寒渊魔君。这名字听到就让人心头一紧。

靳温书是天生左撇子,无论是提剑,翻书,写字,还是做各种事情。都是用左手用惯。只不过后来,他强行把所有事情都改到了右手。

因为寒渊魔君闯进忘尘阁那天,用刀刃挑断了他的左手手筋,踩碎了这只手里的所有骨头。所以这只手不过是一个摆设,连喝茶都很容易摔碎茶盏,什么事都做不了。眼下,那个人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靳温书闭上眼睛,仔细地想了想,道:“正道要杀灵鹿道人,要抢玄武蛋,只要他知道,就一定会赶过来。哪怕只剩一口气。”

他想到这里,轻轻笑了一下:“本来,他也只剩一口气了。”

那件被刻上字迹的传讯玉简被封存起来,送往了望归岛。

无论这个玉简进入望归岛后,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至少目前的万雪小筑,还是非常宁静的。

江远寒坐在窗前,咬着毛笔努力回忆人族的文字怎么写,他的魔族篆文写得非常好,流畅漂亮,从小就备受夸奖。但人族的汉字真的太难太难了,他很久不用,已经忘记了许多。

除了提笔忘字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还在思考——正道围攻灵鹿道人,他是一定会去的。就算灵鹿道人一直帮着青霖姑母,但那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楚哥哥,玄武真君跟爹爹平辈论交,算是他的叔叔,他没能保住,这一个一定要救到,一定要。

但是以他目前的身份,也实在跟楚哥联系不上。江远寒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到办法,刚刚撂下笔,就感觉身后贴过来一个人,腰腹挨着他的后背,附身更换了窗边的插花。

窗含西岭千秋雪。万雪小筑漫天白雪飘,寒意却不重,就如同小师叔这个人一样。

李承霜把蔫了的花枝拨到一边,道:“好些了吗?”

江远寒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随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小师叔为人含蓄矜持,即便担心,也不会问得明明白白。

但他偏偏兴致高,要逗对方,假装没听懂的意思,撑着脸颊看眼前那双换插花的手。

好看。修长匀称,还特别有力量。

“你问的是什么?”江远寒追问。

李承霜换了些新鲜的雪梅,轻轻抖落花瓣上的残雪,一只手落到对方的肩头:“问你的身体。”

“噢……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江远寒道,“不用担心,没事的。”

李承霜看了他片刻,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撩了撩小狐狸的发丝,低头凑近到对方的耳畔:“是我的错。”

小师叔脾气很好,经常将一切问题归罪在自己身上。何况李承霜又知道了对方确实有几分真心,也就更爱惜他。

江远寒仰起头,甜兮兮地亲了下对方,揶揄道:“对,是你的错,都怪你。”

李承霜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知道我会愧疚,还这样说?”

“因为小师叔一心怀愧疚就会表现得很可爱。”江远寒想也没想就说了,随后续道,“对了,常……魔君,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差一点叫出“堂哥”来,还好反应快。

李承霜一听到对方提这个人,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醋意就死灰复燃。他仍旧记得对方说常乾是很重要的人,这个梁子结的隐蔽但深切,悄无声息地扎根蔓延。

但他表情不变,淡淡地道:“应该快了。”

“那就好,我有事得跟他说。”江远寒点点头,忽地想起了什么,看了看窗外,“小师叔,你不觉得,这两日连万雪小筑的气氛都怪怪的吗?”

“哪里奇怪?”

“这里是常魔君的人间领地,怎么会有妖气。”江远寒其实没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随口一提,“不知道是哪只妖不怕死地撞进来。”

李承霜的重点却没落在这上面,他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很了解常魔君?”

江远寒不知道如何回答,讪讪道:“也没有吧……”

他的话语未尽,随后就被提起后衣领,让人跟拎猫似的揽起来,压在了桌案上。

纸笔乱成一片,印字的玉简滚落到地上去。窗前微风吹动他的发丝,薄雪沾睫。

江远寒被仰着头迎接对方的吻,视野里一半是雪梅,一半是飘雪的天空。他伸出手环住了小师叔的脖颈,笑了一下,开玩笑:“突然犯什么病。”

李承霜盯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低声道:“你最好别等到我病发。”

“那会怎么样?”江远寒没当真。

“会伤到你的。”李承霜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很温柔地亲了亲他,“可能已经晚了。”

确实已经晚了。

如果这时候,江远寒说要走,他即便早有预料,早有准备,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李承霜不想伤害到他,但却发觉自己日渐失控,心里的所求逐渐强盛,难以克制。

江远寒就这么强势生硬地撞进他的生命里,不容拒绝地撬开他紧闭的蚌壳,打碎他清净如冰的表象,弄脏他正人君子的心性……撬开了一个人的心,可是要负责的。

就算不能克制,也要尽力克制。李承霜带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

江远寒被强烈急促的心跳所吸引。他前所未有地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个愿望。

剥开他的心,看一看。

此刻,这个愿望似乎触手可及,随手便可以实现,但他却突然退缩,猛地抽回了手:“小师叔……我……”

“你会离开。我知道。”李承霜道。

“……”江远寒一时无言,半晌才低下头,很愧疚地道,“你怪不怪我……把你拖下水?”

他被李承霜从书案上抱了起来,被硌到的腰被对方的手掌覆盖住,轻轻揉了揉。

“不怪你。”李承霜道,“你也别怪自己,还疼吗?”

江远寒简直要被他宠坏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某些细枝末节上的不对劲,没有意识到对方冰凉的手,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魔纹早就悄无声息地没了动静,更没有感觉到小师叔偶尔露出的目光。

他极力去拥抱眼前这个男人,暂时不去想秘术,不去想他的目标,不去想那些无法退缩无法逃避的事情……就任性这么一次,这么一瞬间。

————

常乾是在一个大雪夜回来的。

雪落纷纷,遮掩了他的脚步,等到常乾推门进来的时候,江远寒才骤然意识到。

小师叔不在房间里。江远寒下午的时候说烛火太亮,晃眼睛,他傍晚时便离开了,没说去做什么。

常乾一身黑袍,腰间佩着剑。他从小就被养得寡言冷酷,但此刻伴着风雪踏进房门里,江远寒还是骤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

常乾看着他,目光直视:“我刚刚见过阿楚。”

江远寒怔了一下。

阿楚自然就是讲的他楚哥哥,也就是灵鹿道人。灵鹿道人是青霖姑母的亲传弟子,也是他双亲座下曾收养的小妖,更是跟他堂哥一同长大。如果说灵鹿道人有什么最契合的人,有什么最了解的人,自然是非他堂兄莫属。

“你们两人……”江远寒犹豫了一息,“不是早就,决裂了吗?”

决裂。这是几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的决裂。

灵鹿道人师承青龙真君,青龙真君玷污四象丹炉之时,也只有这个亲传弟子义无反顾地站在她那边。但常乾是魔界之人,魔界保持中立,他也就不能出手。在妖界最式微的时候,灵鹿道人曾经上门恳求过常乾出兵,恳求这位故友相助,只不过,常乾没有这么做。

这是惊动各界的一场决裂。灵鹿道人离开之时,连十万深山的郁郁草木都跟着一同枯萎——洞虚境的妖君,已经可以影响天气和四时的变化了。

万雪小筑近乎永恒的飘雪,似乎也是从那时而起。多年以来,两人避不相见。所以江远寒骤然从堂哥的话语中听到这么一句话,的确十足诧异。

“情势迫人至此。”常乾低声道,罕见地笑了笑,但却看不出真有笑意,“玄武的复生希望系于一身,他不得不求我。只是这件事,我不应该办。”

江远寒心底一沉,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常乾凝望着他,“你去帮帮你楚哥吧,魔界除了你之外,所有的力量都已在计划内,一丝一毫,调度完整,后续力量也正该保全。”

江远寒攥了攥手指,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事?我爹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有堂哥你,你对这些旧情,真的一点都不顾念吗?”

“你说过不问,问了我也无法告诉你。”常乾闭上眼道,“去跟阿楚说说话吧,他就在不远的白梅冰河处等你。”

江远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担心,他这些日子以来,实在太过沉迷小师叔的温柔,把恩怨仇恨、苟延残喘的真身,都放得太远了,直到今夜的风雪扑面,那些迫在眉睫的事端才又翻涌上来,直击胸口。

他觉得自己心里闷得厉害,没有答话便起身冲了出去,撞开了刚刚合上的房门。

大雪倒灌,风声呼啸。常乾伫立在房中,转过头看了一眼放在房中的落凤琴,那是玉霄神的东西。

儿女情长……儿女情长。

他默默看着,想到自己的事情,只能苦笑了一下,关紧房门,转身走了。

人间之事浩荡如波,催人不要回头,容不下儿女情长。

一路上都是扑面的,冰凉的雪。

江远寒之前还在想要如何跟楚哥联系,但真正到了雪梅冰河,看见对方单薄的背影,忽然又不敢前进。

除了万雪小筑的十几里,有一片傍水的梅园,此处的河流早已凝冰。万雪小筑的白梅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此刻大雪纷纷,看不出花与雪的分别。

灵鹿道人转过了身。

他男生女相,长得阴柔美丽。额头上长着一对雪白的鹿角,白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兜帽边镶着软软的绒,怀里抱着一把剑,剑身通体如雪。

江远寒走近几步,伸手摘了面具,露出与真身相似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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