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下(5/5)

章望受了他六个头,便急忙叫章回将他扶起,又叮嘱他兄弟:“就如方才所说,你们两个彼此友爱扶持,就是我们为长辈的最乐意见之事。你们两个好了,我跟你们母亲就再没有什么放不下心。”一句话说得章由、章回一起动容,又掉下泪来。章望这才叫相互整顿衣衫,章回又命廊下伺候的小厮打了热水、并取巾帕子拭面。父子三个统收拾整齐了,方往尚书府花园里与众会合去。

当日酒毕。谢冲、范丞佺酒醉,就在府中客房里安置,各有谢况、谢况、顾冲查看照应。章由也多吃了几杯,被章回灌了醒酒汤,搀扶着回翕湛园自己房里去睡。黄幸、林海虽饮酒不少,却都不见几分醉意,拉着章望到黄幸书房说话。林如海上来就叹道:“由儿竟是阿朔的儿子,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当年你为嗣子的事情闹出多少沸反盈天,是人都在问怎么一贯的好脾气偏偏这时候就一意孤行……原来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故,仰之你瞒得好苦。”一边说,一边将随手从花园里席上掇摸来的酒壶酒杯排在桌上,自己斟了一杯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不住地掐算,道:“由哥儿是二十二、二十三岁,阿朔当年……如此算来,他的生母,就该是皎娘?然而这也半点不奇怪。阿朔从小偎红倚翠,第一个由奴婢堆里捧着围着长大,皎娘就是他身边那一群里最出类拔萃的。阿朔也最得意她,乐得跟她亲近。只是阿朔的脾气,想不到……也没人能想到……”

林如海说到这里,再也接续不下去。却是想起了当年情形:章朔小章望两岁有余,跟章曜两个一胎双生,却是奇才天赋,硬生生比他同胎的章曜多出十二分的聪明俊秀——五个月学步,七个月开口,两岁能背《中庸》、《大学》,到五岁正式开蒙时,《诗》、《书》、《春秋》、《史记》都通读过一遍了;十岁上写出的闺情诗混在《玉台新咏》里,连县学的教师夫子都看不出来;十二岁做的一套二十首竹枝词,引得满城传唱,井巷皆闻。章家向来不拘子孙追究六艺,但唯有章朔一个,是把书画、骑射、数算、天文、水经都学出了三分模样,更会弄琴、笛、箫、埙、琵琶、月琴等诸般乐器,围棋、象棋等闲难觅敌手……外祖父文华公章荣对待学生向来法度严谨,家族中子弟有跟随读书的更是严上加严,唯独对章朔这个次孙一味放纵,实在是深爱英才聪慧、文采风流。章朔良才美质,本性纯善,不过因着父祖格外骄傲疼爱,兄弟姊妹中不免娇宠任性了些;至于稍稍年长,读书学文,又自然生成一种少年意气的清高无尘。只是章朔十二三岁时,恰好林如海和黄幸各自知道西鹤墅案实情,每日为此纠结,这个越发天才出众的表弟反而不如先前叫他留意了。后来西鹤墅案平反,林侯病逝,林如海上京……常州一别,竟成与表弟章朔之永诀,这又是世事造化,不可预计。想到此处,林如海越发叹气。

这边章望听他叹气,以为还说的章朔脾性,于是摇头苦笑道:“阿朔的脾气,还不是被我们惯出来的?从小顺遂得太过,受不了一点不如意。只为不满意家里相看的亲事,两句三句说不通,拔起脚就甩了家门出走,结果船还没开出常州城就……皎娘是个忠心的,也是唯一他肯带着走的。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情,整个人都木了,被送到庄子上也浑浑噩噩,几个月后才发现有身孕,挣扎着生下来。我也是直到阿好那次到庄子上休养,无意间撞见,才知道她那两年间真正下落。后来阿好又出了那样的事体,家里家外到处一团乱糟糟不像话……我才跟她商量好了,索性抱养了由儿过来。”一面说,一面自己也拿过酒杯酒壶来,一气儿两杯浇入愁肠。

黄幸、林海闻言,面面相觑:他们原本只道章朔是坐船出行时不慎落水身亡,哪里想到竟还有这等内情?不但不是亲戚外人所被告知的意外落水,根本是连出走、拒婚、私生子等等真正情形都全部隐去。然而此刻细想,才觉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他两个都是从小在常州外祖父母跟前长大的,章霈、李氏虽是舅舅、舅妈,熟悉亲近不逊于亲生父母,深知都最是讲究礼法,规矩上头不许行差做错一步之人。偏偏章朔从小天赋奇才,风流潇洒,祖父章荣宠爱无二,最是随心任性;只因不满父母相看好的亲事,又跟自己的大丫鬟皎娘有了首尾,一言不合愤而离家,不料次日便醉酒落水溺亡。爱子夭折,章霈、李氏伤心难以排解,必然迁怒旁人,对皎娘痛恨入骨,下狠手处置,连带遗腹子的章由也不肯相认。是以章望隔了两年才知道弟弟还有骨血遗存,然而费尽心机,也仅仅只能以族人遗孤的名头抱养为嗣子。章望夹在父母兄弟之间,两相遮掩种种为难,纵是待章由如亲生,这二十年来摧心折磨、痛苦备尝,才终究逼得今日非要在至亲跟前为他正名。想到此处,不由既是感慨,又是叹惋,对章望则更多了一分敬意。

黄幸、林海追思前事,默默半晌方才回神。结果猜一抬眼,就见章望已经将那一壶酒吃得涓滴不剩,自己也酒意上头,醉伏在案上。林如海张口就要叫醒,却被黄幸拦住,道:“他多少年闷在心里,今天是故意要醉的。且让他去。只把他搭到里屋榻上睡就是。”果然兄弟两个合力,将他扶去里面屋里。黄幸便向林如海招一招手,两人出来房间后道:“由此可见,由哥儿的婚事,舅舅、舅母那里怕是难交代。你怎么看?”

林如海道:“仰之这些年不易,自然是要帮他。”略想一想,说,“大阿哥那边,先要借重姨妈出力。我这边,几处书院总有说得上话的人。另外再跟谢家打好招呼,该致意的,让他们先往常州致意——舅舅、舅母是爱面子的人,这上头做得周到了,别的就不至于额外的成见。大阿哥以为如何?”

黄幸笑道:“我们正想的一样。今日晚了,等明天一早,就着手料理。”两人又就这几处如何施为商议了几句,然后方在书房次间的两张床榻上分别歇下。至于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