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2)

法老王的面孔被石洞上方投落的阴影遮去了一半,让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也让英灵只能从他的语气分辨出他此时的心境。

“无须隐藏,余已经看穿了你的想法。艾尔,你在犹豫,不愿与余站在对立的方向。”

英灵的嘴角微动,脸上掠起了一丝不明显的纹路,但很快,这细微的波纹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是我目前能够确定的唯一的心愿,所以,一定要完成。”

“是吗。”

不知为何,奥兹曼迪亚斯向前迈出了一步。

“只是魔力而已——算得了什么,余给你便是。”

如此狂傲地说着。

他就此走出了那片阴影的覆盖范围,让英灵得以看见,此时呈现在男人俊美面庞上的一抹笑意。

“不过,你得想清楚,要用什么方式取,才能让余满意了。”

“用你自己,你的身体、生命、灵魂,你的一切来交换——呵,余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可惜了,时间和地点皆不合适,更何况,还有不懂避险的外人来打扰。”

……来了。

被奥兹曼迪亚斯那超出意料的话震惊到了的英灵缓过了神,却是微愣地想。

来了。

他所等待的,另一个人。

——吉尔伽美什。

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曾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

憎恶,厌弃,视若草芥,仿佛他就是罪无可赦最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存在。连强压着厌恶多看他一眼,都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恩赐了。

按理来说,已被黑泥污染的艾尔利不会因为这样的眼神而产生内心的波动。

他总算找到可以为之努力的“方向”了,理应欣喜,理应激动,并为达成目的而不顾一切。其余所有的阻挡因素,都不应该激起心中的任何涟漪,他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明确。

可是,如今在宛如冰封麻木的心间出现的一丝细微的触痛,又是怎么回事呢?

“本王不过是稍稍没有顾及,就变成这幅样子了……太阳的,他就算了,连你也这般没用么!”

在大空洞中显现出身影的,正是那位至高无上的王。

王投来的第一道视线落在了那个被乌黑包裹了的英灵身上,先是皱眉,猩红的眼中闪过了几分难以辨析的晦色。

随后——他竟然毫不停留地移开了目光,转而望向位于此处的另一个英灵,话语间的怒意毫不加以掩饰。

“是余的失误,这一点余不否认。”

奥兹曼迪亚斯沉声道。

吉尔伽美什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便更加干脆地收回了目光。

“既然有自知之明,就赶紧把这个烂摊子收拾掉。”他说。

语气分明十分平静,仿佛所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然而,当奥兹曼迪亚斯看清随后出现在这个至少目前心平气和相处的男人脸上——近似于嘲讽的神色时,即将出口的话顿时收住,他的脸色不由微变。

“黄金的,你……”

唰——哐啷!

带着金属猛然碰撞与摩擦的刺耳声响立时盖过了法老王不敢置信的质疑,随即再在这空洞中响起的,却是一声痛苦的闷哼。

“唔……呃、啊……”

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骨骼,仿若都承受了千斤之重的压力。

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锁链突然从半空中跃出,缠绕上的先是四肢,随后再在其他的部位加上难以逃脱的束缚,几乎要将这具躯体斩碎。

猝不及防的艾尔利根本没有办法逃离。

在被一条锁链死死地箍住脖颈时,他被灭顶般的窒息感压得喘不过气,眼前顿时一片模糊。而对方连适应或留情让他苟延残喘的余地也不愿意给予,下一秒,他就被锁链拖飞了出去,狠狠地撞上了坚硬而冰冷的洞壁。

“呃——”

很……很好……

这下感受到的疼,除了让他更加清晰地体会到挫骨之痛外,反倒让他恍惚了一瞬的意识清楚了几分。

“吉……伽……”

痛,突然间突破了层层阻挡的愤怒,全都涌现了出来,显现在陡然睁开的眼中。

不得不承认,这个英灵的双眼仍旧美丽绝伦。

从湛蓝变为纯粹的黑,而由黑泥扩大的愤怒与怨恨成为了点缀其中的闪烁着的火焰,这幅浑浊恶念与夺目火焰共存的光景,是之前那个蓝色的艾尔利从未有过的。

“吉尔……吉尔……伽……美什!”

他在不断收紧的锁链束缚下挣扎,窒息与疼痛让表情出现了几分扭曲,但唯一不变的是,他死死瞪向金色的王的眼神。

先前,或许还残留在灵魂内部的那点些微的本性,全都因为吉尔伽美什的举动而溃散,留出的纯白空隙,也被伺机而动的黑影贪婪地占去。

锁链牢牢地困住了他。

被吉尔伽美什的“天之锁”锁住之人,神性越高越是难以挣脱。而艾尔利并没有神性,天之锁对于他,本应该只是一条最为普通的锁链,在被黑泥灌注力量大增的如今,只需用力就能挣断。

可是,天之锁还有另一个名字。

——Enkidu。

Enkidu……恩奇都啊。

“……哦?”

吉尔伽美什似乎稍稍有些意外。

不过,出乎意料的情况,也就仅此而已了。

“好了,本王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层层光晕自缓步走来的金发男人背后浮现,这等情景是何等地壮观浩瀚。

更有无数武器从光晕之中透出,剑刃与枪尖反射出锐利的光芒,只等一个时机,它们就会如暴雨般淋漓而下,刺穿被天之锁紧缚者的身躯。

被迫昂起头的艾尔利被陡然大放的光芒照耀着,凸显出他的神情如何僵硬,嘴唇颤抖着,睁大的眼睛半晌都无法闭合。

对了,多么惋惜,多么——可恨。

黑泥无法污染吉尔伽美什,同样的道理,奥兹曼迪亚斯也是如此。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们的灵魂太过耀眼,自我意识太过强烈,坚定而从无转移。

猝然之间,他与那双冷冷望来的猩红蛇眸对上了视线。

那一刻,艾尔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好想……想要……想……杀死他!

——他来阻止我了……不甘心啊……我……

心声越是嘶鸣,就越是不甘,渐渐地,他被不知算是自己真实想法还是幻觉的低语猛地拖入了更为黑暗的沟壑之中,只觉得满心的悲愤要破开血肉而出。

——不想……我还不想……

正这么呐喊着。

目眦尽裂,周身黑雾更加浓郁的英灵,忽然间察觉到,自己的身前多出了一道阴影。

是一个男人的影子,将瑟缩着的他,刚好笼罩其中。

“黄金的,你是要当着余的面,杀死余的王妃么?”

吉尔伽美什微微侧目,冷峻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你乐意把喧宾夺主的东西当做宝贝,与本王无关。”

“可是,本王只知道——”

名为艾尔利的英灵,是他吉尔伽美什的所有物。

现在,他的所有物被令人作呕的东西侵染了,如何不让他勃然大怒。

被污染了以后留下的,就只是一具还残留了些原样的躯壳,躯壳里不再是纯净的灵魂,成了一团污浊的泥,自然不再是原本的那个英灵。

“让开。”

蕴藏着莫大怒意的话音在此刻响起。

“Rider,奥兹曼迪亚斯,本王姑且对你的这份坚持抱有一分敬意。”

“你要护着这个赝品,也罢。但是,妄想用只剩一半魔力的分身与本王作对,你是否太过天真了?”

“……唔,余想起了,好像是有这回事儿。”

奥兹曼迪亚斯漫不经心地说着,好像真的回忆了一番,才将那不重要的细节想起来。

不久之前,也就是英灵深受刻印虫折磨的那一晚,他将大半的魔力都渡给了他。

如今,并非全盛状态的奥兹曼迪亚斯要与拥有实体的吉尔伽美什对抗,几乎注定了,将会得到一个……必败的结局。

“那又如何?余并不在意。”

最终,奥兹曼迪亚斯收敛了散漫的神色,他背对着被锁链束缚的英灵,面对的便是吉尔伽美什,炙金双瞳中的光芒更为耀眼,仿佛无声的挑衅。

“无所谓的闲谈就到这里吧。英雄王啊,到了这个地步,不拿出全力可不行呢,余绝不会退步,想来,你也是如此。”

吉尔伽美什:“……”

“执迷不悟。”金色的王语气越发淡了,“倒是没想到,你也是这等愚昧之人。”

那便来吧。

之前便进行过一次、最终没有分得出结果的战斗,总该得到一个确定的结局了。

英雄王与法老王的第二次对决,彼此都未留手。

如此壮阔的、蕴藏着杀意的景象,只有被他们抛在身后的英灵能够看见,也只有英灵能够感受到……

吉尔伽美什想要杀死他,因为被污染了的他不是真正的艾尔利。

奥兹曼迪亚斯想要守护他,因为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映入法老眼中的都是同一个模样。

艾尔利又感觉到血液在沸腾。

不是所谓的“感动”,如今内心世界完全被黑色布满的他不会有这么柔软的情绪,他在激动!

魔力,缺少的,那至关重要的魔力!

不管那两人谁胜谁负,死去的灵魂都会来到他这里。那个时候,缺少的部分就被补全,他所期待的大圣杯,终将会——

……降临?

突然之间。

似乎,在心中疯狂叫嚣着的黑影摇晃了一下,竟像是被什么畏惧的事物惊吓到了一般,往后退缩了分毫。

“……?”

借着这短暂而又难得的一丝停滞,艾尔利缓缓地眨了一下眼。

有什么东西溅到了他的眼前……哦,是液体,鲜红的,还有些温度的……

属于那个男人的血洒落上了半透明般的眼睑,不自禁眨动的这一下,让血液打湿了睫毛,顺着鼻梁的弧度缓缓向下流淌,最终,越过他微张的嘴唇。

将他安稳地笼罩其中的那高大的影子,也在这一刻细微地晃动了一下。

将目光更加缓慢地投向前方,望着那依旧伟岸、但胸膛却被深深刺穿的男人的背影,英灵那被负面情绪覆盖的扭曲面庞上,突然破开了一丝迷惘。

仿佛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奥兹……”

奥兹曼……迪亚斯?

正在流逝的□□,即使处于最后的时刻,也仍旧那般耀眼,望上去后,便再难移开目光。

那个男人背对他,只将不变的包容嗓音悠悠传来。

“在凝望余的背影吗?罢了,余也不愿让你的视线离开。”

“艾尔利啊。”

奥兹曼迪亚斯的声音低了下来,他发出了淡淡的嗟叹。

但是——至始至终,无论何时,这位法老都将最大程度的纵容赠予了他所爱之人。

“有余所在的地方,你大可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什……么?

“因此,不必绝望。”

被黑雾包裹的英灵身体突然震颤。

“也因此……”

法老的身形渐渐溃散了,淡金色光点腾升而起,只有最后的话音恰到时分地传到英灵的耳里。

“不必迷惘。”

远坂宅的某处窗台,摆放着一个素色的花瓶。

先是英灵在家里翻找了一阵,找出这个花瓶,换上水后将一朵多日还未枯萎的百合花放进了瓶中。

后来不知是谁,又往这儿多放了一朵路边最常见的不起眼的小野花。百合占据了大半的位置,而小巧带着些颜色的野花便柔弱地依附在雪白的花瓣之下,随风微颤。

而如今,在谁也不曾注意的地方,百合一瞬间凋零了。

奥兹曼迪亚斯的灵魂也如其他战死英灵一般,融入了小圣杯的躯壳。

空缺得到圆满。

魔力攀升到难以想象的高峰,无形的意念在欢呼雀跃——为即将降临的,真正的“圣杯”。

可是……

为什么。

这又是为什么?

变成一片漆黑的灵魂,竟然被一道突然降临的光明驱散掉了一丝一缕的黑暗。

只有这么一点。

当吉尔伽美什走到仍被束缚着的英灵身前时,便发现,他的双眼竟已恢复了昔日的澄澈。

当然,恢复如初的也就仅有这双眼睛。

“我……”

断断续续,极其艰难地,才得以吐露出这勉强的字音。

复苏的那一丁点“本性”与占据大多数的黑影做着激烈的斗争,想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好像……明白了……”

吉尔伽美什垂眼看他,神色晦暗不明:“你也该和他一样离开了。”

“下一次……我就可以……弄清楚……”

“嗯。”

应了这一句,吉尔伽美什将刺入英灵胸膛的剑拔出,随手将染满乌黑血迹的黄金剑丢在了地上。

天之锁尽数松散,没了依托,英灵那瘫软的身躯眼看着就要落下,金色的王便抬手将他抱起。

自臂弯撒下的白色长发犹如雪瀑,但在不久之后,雪慢慢地褪去,重新回到了清澈的蓝。

英灵绝美的面庞似乎从没有如现在这般宁静安详。

泪水从眼眶滑落,可他恢复明亮的双眼却失去了焦距,张口之时,黑色的血从唇边流下。

“谢谢你……吉尔,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

奥兹曼迪亚斯。

奥兹曼迪亚斯……

不知为何,他的心钝痛着,比剑身刺穿胸口还要疼痛。因为这个痛发自肺腑,传遍了全身每一处血管,只一想起那个名字,便感到如刀割,如针扎。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更早之前、只存在于遥远回忆里的画面。

褐发的王子翻过神庙的高墙,手里拽着一朵代表纯洁的花,他将花递到他眼前,眉眼间是青涩而又飞扬的笑意。

‘我不问你是谁,也不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之后肯定会知道。’

‘就像我更加清楚,你会属于我,而我从今日起也将守护你——那样。’

……

……

吉尔伽美什一直注视着他也变幻为金色的光点,又在腾升的过程中彻底消散。

“……哼,去吧。”

相依着枯萎的百合,那朵娇柔的野花,也在悄然间枯萎,失去了光泽。

那一刻,月光穿透了乌云的遮蔽,投落到了发黑的花瓣之上。

这并不是终结。

对他们来说,还会有下一次——再相见的机会。